春汛-Marine

【芳汀单人向】金合欢梦影

   剪刀几乎是在贴着芳汀的头皮移动,每削断一绺金黄的卷发都要发出一下清脆的“喀嚓”声,像尖利的猫爪子飞奔在木板上划出的声音。她垂下纤长的金色睫毛,沉默地凝视着镜子里一缕缕蓬松的发丝自半空中缓缓飘落。


这不是我第一次为了10法郎卖掉头发,芳汀想。


上一次,那是拿破仑还在位期间的事了。咸腥潮湿的风整日吹拂着铺满沙砾和碎石的海滩,也侵蚀着岸边搁浅着的一艘废弃的小渔船,它腐朽,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可是仍然能遮风挡雨。小小的芳汀在充满霉味的船舱里铺上一层干草,这就是她的家。


这时候的芳汀已经步入了孩童和少女的分界点,在她身上隐约可以看出来美的雏形,贫穷和饥饿都阻挡不住这种美的初步显现,因食不果腹而苍白的面颊丝毫不减少那双蓝眼睛的光彩,一头垂至腰际的厚实长发色如蜂蜜,披散着在风中飘扬。她的身段也开始修长起来,而她裹在身上当做衣服的那堆乱缝的破布,已经不够勉强遮住她日益结实的小腿了。镇上的孩子们嘲弄她,朝她踢路边的小石子,年轻的姑娘们纷纷将鄙夷的眼神投向她,在背后说她伤风败俗。大一点的男孩总是一边盯着她上下打量,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裸露的膝盖,一边嬉笑着叽叽喳喳互相咬耳朵。而芳汀长大了,我们已经知道,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她有勇气撑过一整个冰天雪地的寒冬,肯下决心靠干脏活累活来维持生命所需,敢于面对命运施加给她的一切不公,却忍受不了这种难为情的局面。


她迫切地需要一件像样的衣服——鉴于她已不再能像个一无所知的幼童那样不管不顾,也还不能像个麻木的流浪汉那样若无其事。何况,冷风刮在脸上的刺痛比心中的窘迫来得更真实,裹着如此单薄的衣衫缩在废弃的船舱中抵御雨雪是很令人难以忍耐的,芳汀经常被冻得四肢僵硬,手脚又红又肿。


“没关系的,头发还会再长长呢。”芳汀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那一年的她就同这一年一样决定牺牲一头美丽的金发来换取一条毛裙,只是在今年,迫切需要一件新衣服的小女孩换成了她的女儿。两个冬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到蒙特勒伊的芳汀如同再次倒退回当年的起点。她在巴黎度过的快乐的几年仿佛只是一只漂亮的玻璃瓶,里面装满她天真纯洁的梦想,而一纸可笑的信将它扫落在地上摔得碎了一地,满地玻璃碴子还要她自己一片一片拾起来,把手指割得鲜血淋漓。


穿上毛线裙、又戴上一顶小圆帽遮住秃头的芳汀,试着把脊背挺直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她失去了光滑柔顺的金发,却没有失去她正初步露出迹象的美丽,就像一只即将长齐洁白羽毛的天鹅雏鸟。这时已经是冬天的末尾,积雪正在暖气流的侵袭之下悄悄地消融,可是冰冷的雨点还时不时地往下掉。雨水沾湿了她的新裙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不过也总比光着胳膊挨浇要好受得多。


她默默地想,这是我的头发在替我遮雨啊。


夜里小芳汀蜷缩在破败的船舱里,嗅着雨水混合着泥土与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的气味入眠。她合上眼,回想着白天里她在一家贩鱼摊子上帮工挣点饭钱时,听见老板娘哄孩子所讲的一个故事。加来海峡的这些渔民,哪个不知道些海上古老的奇闻异事呢?只是这位妇人讲述的既不是塞壬的秘密,也不是采珠人的传奇,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在一片很温暖很温暖、终日阳光普照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种叫做金合欢的植物。它本来没有花,只有一串串碧绿的叶子,有些排列得像羽毛,有些则像鱼骨头。某一个春天,所有奇花异草都绽开最华丽的花朵,只有金合欢还是绿油油的一树,低垂下悲伤的枝条。花神芙罗拉看见后于心不忍,就剪下自己漂亮的金发,发丝落在金合欢的树枝上纷纷变成一丛一丛的金黄的花球。它就这样拥有了金子般的、明媚而热烈的绒球花朵……”


芳汀还没有回味完这个偷听来的故事就坠入了梦境。芙罗拉造访了她的梦里,头戴灿烂的金合欢花冠,全身缀满鲜艳夺目的花朵,身后是无尽的金合欢森林。她轻轻拉着芳汀的小手,带给她静谧和安宁,四周盈满金合欢的清香甜美的浓郁香气,芳汀依稀想起她有时路过又驻足的糖果店。柔软细小的金色花瓣在空中飘舞,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只是没有雨点打在身上那么疼那么冷。地上铺满金合欢的绒花球,比最华贵的地毯还要柔软。此刻风拂过金合欢树梢引起的窸窸窣窣的摇动声就是最温柔的安眠曲。


天亮起来的时候,芳汀怅然若失地睁开眼睛,还在留恋着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位女神。她站在海滩上望向海水的另一端,在心中勾勒出那片温暖的土地的模样。从海面上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就如同照一面打磨得锃亮的镜子,她摘下帽子,看见海水映出的她的头就像一个毛茸茸的花球。


“从背面看后脑勺的话,应该会有点像一朵金合欢。”芳汀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某一瞬间她忽然感到早上的风裹挟着的寒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转过身,以为是太阳的光辉藏在昨夜的雨滴里落在灌木丛中————迎春花铺开了多么绚烂的一团啊。


梦从记忆中流失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更快,金合欢瑰丽的梦影随着时间的奔涌一寸一寸地从芳汀的脑海中抽离。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失去了对童年旧事的印象,久到小城里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已经破茧成蝶,明丽动人地穿梭在巴黎郊区的草坪,久到没有母亲的姑娘已经自己做了母亲以后,如果谁再提起美洲有一种植物叫金合欢,她大概只会羞涩地抿起嘴唇笑着耸耸漂亮的肩膀,等待人家给她讲解这新奇的物种是什么样子————法国是没有金合欢的。她到了新环境里就把过去的自己忘掉,这是很自然的。芳汀把蒙特勒伊的记忆留在了那个铺满砾石的海滩边上,把自己的痛苦和痛苦的自己都抛在身后,像跃出水面拥抱空气的海豚那样拥抱新生。


芙罗拉再也没有带着金合欢进入过芳汀的梦,直到她连呼吸都很费力气,发着高烧躺在马德兰先生厂房的疗养室里。


她半梦半醒,头脑昏昏沉沉,分不清身边的被褥究竟是冰冷还是滚烫,只觉得在泥潭中不断下沉、下沉,可是她还想着与她分别五年的小珂赛特。她一会看见婴儿时的珂赛特熟睡中粉红的脸蛋和小手,一会看见马德兰先生抱着她的女儿坐上了回程的马车,一会耳边又响起德纳第太太对她说过的话:“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姊妹呢!”


一只冰凉的手探上她的额头,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眼前只剩下黑暗。芳汀掀起眼皮看看进来探视的散普丽斯嬷嬷,张开干燥的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又把双眼合上,浓密的浅金色睫毛在下眼睑投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她的脸颊绯红,看起来竟像是恢复了些血色,两片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胳膊从病床边缘垂下去,一动不动,安静而平和,仿佛她还是几年前那个端庄文静又优雅的姑娘。


散普丽斯嬷嬷忙着给她调配奎宁水去了。


芳汀隐隐约约看见上方有一束柔和的光芒,就梗着酸涩的脖子抬起头来,一位有两个大翅膀的天使正向她伸出手。天使金黄的长发比海面上映射出落日碎片的波纹还要耀眼,一直垂到她身上,向她伸出的那只手洁净纤细,只是模模糊糊看不清脸孔。一时间,她忘记了病痛,忘记了呼吸的困难,忘记了后背的汗湿,忘记了喉咙里的铁锈味,胳膊也不再沉重酸痛,身躯无比轻盈。于是她握住天使的手,任由祂带着自己飞向窗外,飞向远处的云端。


她终于看清了天使的脸,那是在她真正快乐的日子曾里无数次从镜中看见的脸,巴黎的女工芳汀,貌如美惠女神的芳汀,庄重而羞涩的芳汀。


她们好像飞越过大地的尽头,跨过时间的边界,手拉着手落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金合欢森林里。关于春天的金合欢和花神芙罗拉,久远的回忆涌进芳汀心里。花球缀得树枝纷纷晃动,如同海草的摇摆带起一波金色的泡沫,这一串串黄金颜色的珍珠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似乎穿透花瓣能看见停在花球背面的蝴蝶。她任由天使带她穿过金合欢的丛林,无论走到哪里,两边的金合欢树都会为她们让路。她不断向前,再向前,逐渐走向林中深处。


散普丽斯嬷嬷端着奎宁水回来了,看见她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皮肤苍白得像墙灰,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她连忙去摸芳汀的脉搏。




就像春日无风的海面那样平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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